“如果說老毛的年代,中國是個紅色的煉獄,那麼老鄧以來的時代,中國就是一個人民幣的地獄。人在這裏陷下去,很難找到什麼方向、很難自拔、自救。我通過寫作,正好記錄了這麼一個過程。”
2011年9月18日,中國作家廖亦武在新澤西州立羅格斯大學圖書館進行了訪問美國的第三場演講。
當日,廖亦武先演奏了印度和西藏轉經缽,並用蒼涼的嗓音引吭高歌。隨後專程從紐約趕來的原上海電影譯製片廠著名演員施融,朗誦了廖亦武《上帝是紅色的》書中“尋找傳教士墓園”的片段,讓滿場觀眾動容。
應會議主辦者、華光文化協會會長吳康妮女士之邀,明鏡記者高伐林介紹廖亦武,並與廖亦武問答。以下為根據錄音整理的問答實錄,未經廖亦武審閱,標題均為本刊所加。
我在命運面前總是非常被動
明 鏡記者高伐林(以下簡稱“明鏡”):我三十年前就知曉廖亦武的大名,但今天是初次謀面。我拜讀過廖亦武的大部分著作——《底層訪談錄》我沒有讀全,但他近 年出版的三本書:《證詞》《中國“上訪村”》和最新的《上帝是紅色的》我都讀過,受到深深的啓發和感染。我非常佩服廖亦武的文學成就,他的書,不僅有直面 現實生活的極端嚴酷的勇氣,而且在開掘人性方面達到了很多人難以企及的深度。
剛才聆聽了廖亦武先生演奏轉經缽,據我 所知,他還非常擅長演奏非洲的指撥樂器、擅長吹簫。這些樂器,都是音樂世界裏面很“邊緣化”的,不同於鋼琴、小號、小提琴等等這些在音樂會上常見的樂器, 而是很不常見、音色獨特。我從中聽出了很深的孤獨感和演奏者內心強烈的衝動;而施融的朗誦,也讓我感到,廖亦武的著作,不是僅僅躺在書頁上、供人光用眼睛 閱讀的文字;而是立體的,有聲有色的,朗讀起來,感人的力量更強大。
廖亦武的這半生,在我看來,分成前後兩節——若 講得不對,請亦武糾正——分水嶺是1990年到1994年的四個春秋的鐵窗生涯。前一節,他是詩壇上著名的反叛者和嬉皮士,與四川的一批詩友,要在中國詩 壇上捲起天翻地覆的大革命,將“偽詩”“非詩”掃蕩出局——包括當時我寫的詩。廖亦武當時寫了《大盆地》《高原》,在那段歲月,他曾經獲得20多個詩歌獎 (那個年代,當然主要是由官方頒發的),詩名遠播。但後來很長時間沒有聽到廖亦武的聲音了,再聽到他的名字,他已經是一位社會底層訪談者。
胡 平曾經引用諾貝爾和平獎得主埃利·威塞爾的一番話: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的文體,希臘有悲劇,羅馬有書信體,文藝復興中有十四行詩……而我們這個年代的代表文 體,就是“見證文學”——用自己的筆,給時代、給歷史作見證。為什麼會這樣?廖亦武在出獄之後去拜訪他的忘年之交、老詩人、老右派流沙河,流沙河對他 說……亦武,他怎麼對你說的?
廖亦武:我這個人,寫東西還利索,嘴比較笨。流沙河對我說:那麼多人坐了牢,後來就消失了,也沒有留下什麼東 西。你坐牢之後,腦子還比較正常,坐在我面前。這就是一筆財富。你就要盡力去記錄你經歷的這些東西。如果你的書將來能存在檔案櫃裏,後人查資料能查到你寫 的,這就非常好了!
明鏡:你回憶得很平實。流沙河還講過,遭受過命運很大打擊的人,很難再去寫想象力很豐富的那類作 品。為什麼?因為他經歷的現實,超出了人們的想象力。你廖亦武自己也說過——這是我讀到《證詞》上王力雄給你作序中引用你的話:“至今為止,我還沒有從任 何一位中國作家的筆下讀到比現實本身更震撼人心的東西。”
一個詩壇上天馬行空的反叛者和嬉皮士,是不是就是因爲這個原因、在經過鐵窗熬煉之後,筆鋒轉向了對社會底層人士的訪談實錄?
廖 亦武:沒有坐過牢,是不知道懼怕的。我們寫詩那個年代,經常讀美國“垮掉的一代”的作品,流浪呀,吟誦呀……後來坐牢,第一課,幾個人把我抓起來剃頭、搜 身,用一根筷子杵進我的屁眼,“看藏沒藏東西”——這對我作為一個詩人的尊嚴是極大的打擊,我從雲端一下摔在地上。時隔多年,這一幕老是在我夢中出現:有 人用筷子在攪我的屁眼。
以前我覺得,詩人的語言是很豐富的,但在監獄中,我找不到語言來跟周圍的小偷、人販子、殺人犯對話,不知道跟他們說 什麽。但是既然同在一個囚室,每天就要跟他們打交道。我在看守所裏時,左邊一個死刑犯,右邊一個死刑犯。左邊這個死刑犯,是殺人碎屍的,他講怎麼殺他老 婆,他老婆個子很大,騎在他的身上,他從床下摸出一把刀,一刀就砍在這兒(比劃),砍進去之後,那刀鋒還在嗡嗡地晃……他就老跟我講這個細節,半夜三更睡 不著了也把我搖醒,這麼反反覆覆地講。我當時很不想聽,聽得想發火,無法忍受!可他說,我是要死的人了,就要跟你講講。
另外一個死刑犯,要上路了,他還在吃早飯。剛把半個饅頭塞進嘴裏,“劉治中,”警察叫他叫得特別溫柔。進來兩個勞改犯,一下就把他架起來,拖出門去,我看見那半個饅頭還在他嘴邊塞著……
這 些鏡頭,我終生都抹不去。開始是一種強迫記憶,不想聽也得聽麼,但是慢慢就形成一種習慣了,腦子裏盤旋的就是這些東西。我並不是主動選擇——天安門事件中 那些風雲人物可能都是主動去選擇命運,而我在命運面前總是顯得非常被動,一切一切,都是強加給我的。什麼“記憶工作者”呀,“見證文學”作者呀,記憶力就 是這麼訓練出來的,不想當也得當了。(《明鏡月刊》第21期)
廖亦武說:四年牢獄生涯,徹底剝奪他的尊嚴,摧毀他的意志。(高伐林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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