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稅黨的天國
“All fixed, fast frozen relations, with their train of ancient and venerable prejudices and opinions, are swept away, all new-formed ones become antiquated before they can ossify. All that is solid melts into air, all that is holy is profaned, and man is at last compelled to face with sober senses his real condition of life and his relations with his kind.”
——Karl Marx, The Communist Manifesto.
外傭居港權官司未打起來,街頭巷尾早已人聲鼎沸。反對者站在傳媒鏡頭前一再揚言外傭沒交稅,對香港毫無貢獻,故不配取得居民資格。
以納稅論貢獻,可謂香港人常識。內地新移民來港未滿七年不可領綜援,不可申請公屋,不可使用廉價公共醫療,都是在這套講法底下廣受支持。這套講法甚至堪作日常教仔咒語,哪年哪間院校有大學生行為不檢欠交論文醉酒鬧事迎新營玩放蕩遊戲,劈頭一句「你地嘥晒納稅人啲錢」即可將之收得服服貼貼,猶如五指山力壓孫悟空。假如要在香港搞政黨,納稅黨有望大受歡迎。
那麼,這個納稅黨會有甚麼政綱?有錢有偈傾,無錢吊吊揈,誰給錢政府誰就是對香港有貢獻,理當享有更多權利,所有政策應該依據此一原則制訂,以昭納稅正義。
首先是人口政策。納稅是得到居民資格的條件,納稅人才有資格成為永久居民。喪失工作能力的老弱病殘無法貢獻社會,倘無親屬付足供養成本,應該讓他們離境頤養天年,反正香港物價貴空氣差,叫他們回鄉下也是為他們好。相對的,有潛力交稅貢獻社會的境外人士,政府應主動汲納,輸入專才,鼓勵投資移民,帶動地產發展。
接著是教育政策。根據政府上年度數字,每個小學生一年得到的教育資助是33,200元,中學生是44,000元,大學生是182,900元。以六年小學、七年中學、三年大學的十六年教育年期計算,每個大學畢業生一共欠下1,055,900元公帑。人人百多萬元鉅債不代表要廢除資助教育,將它想像成投資就好了:如果能在相同年期繳納到足以償清債務的稅款,這個人還不算資不抵債的蝕本貨。不能的話?抱歉,你的永久居民身份被撤銷了,請去其他地方尋找你的幸福。
教育是投資,房屋、醫療、社福亦作如是觀,用者自付收回成本是起碼條件,令庫房有所進帳是基本方向。至於政制嘛,功能組別沒有甚麼大不了的,專業人士和商家納稅比我們多,給他們多一票不就是彰顯納稅正義嗎?公司票的存在也合情合理,反正收利得稅時也是以公司為單位的。再精準一點,乾脆按交稅多寡分配投票權,甚至把選票換成鈔票,誰給錢政府誰就可以叫政府服務它,為西九豪宅區多建幾條公路有何不妥?貨銀兩訖大家好說話。政府不代表有貢獻的人,難道要代表好吃懶做的蝗蟲?
問題是蝗蟲太多了。當初唐英年企圖開徵銷售稅之際就言明大半勞動人口沒有交薪俸稅,遑論以稅款回報公帑恩惠。以上述的「大學生生產成本」為例,有本事在十六年內還清教育成本的納稅人——亦即每年要交稅六萬六千大洋,年薪七十萬以下者免問——現時僅佔全港人口百分之二。光是教育成本已經還不完,若再算上用過公廁、入過急症室、打過九九九、穿過行人隧道、看過香港電台節目、去過公共圖書館借書等等等等公帑消耗,掠奪多於貢獻的香港人大概超過九成九。
這也不代表要把七百萬蝗蟲放逐出境或送進毒氣室呼吸殺牠死。讓牠們明白自己的生存本身就是虧欠世界,牠們就會努力工作,期望賺到更高工資晉身納稅人階級,貢獻社會洗清罪孽。為了使過程順暢,不妨壓低工資:蝗蟲越難脫離蝗蟲階級,就越自卑,越不敢要求甚麼權利,越要靠出賣勞力證明自己。
當納稅正義普照天下,佔人口百分之一的納稅黨員就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廉價勞工任其使役,在地上天國裡發展其燦爛的文化。偉大的古希臘文明不就建築在大批奴隸之上嗎?香港,終於有機會擠身歷史的殿堂,阿門。
***
在那百分之九十九的「蝗蟲」裡頭,任何腦筋清楚的人都不會自虐得去相信所謂的「納稅正義」。「納稅正義」之所以大行其道,靠的不是精打細算計盡每分公帑,而是對「消費者」權力的盲目執迷:誰花錢,誰就有權頤指氣使發施號令。放在僱傭關係,這就成了「返工契弟,駛錢皇帝」的普遍心態,工作時對上司例必唯唯諾諾,購物時對店員投訴卻奉旨呼呼喝喝。去年馬尼拉人質事件後有僱主遷怒家中菲傭,吼叫「我請你返嚟益你地,你地咁樣對我地?!」,並非偶然。何謂僱傭勞動?在很多香港人眼中,等如僱主「給機會」,甚或施恩於打工仔。那不是僱主有求於人,也不是公平交易,僱主是必然高打工仔一等的,因為他們出錢。
習慣了這種權力模式,一旦想找藉口排除異己,就條件反射地先把自己塑造為「花錢者」,佔據道德高地,繼而把新移民和外傭打成「蝗蟲」,把瞧不順眼的示威者打成「廢青」。「納稅人」是甚麼?就是花錢「僱用」政府的人,理所當然有權號令政府;「蝗蟲」和「廢青」是甚麼?就是花不起錢「僱用」政府卻要拿政府資源的free rider,理所當然無權干政。
淪落到要用錢,甚至用幻想出來的錢去買道德,意謂香港人的道德已成真空。道德真空事小,輕賤勞動事大——「納稅人」聖潔如斯,何故依賴「蝗蟲」效勞?依賴「蝗蟲」,恰恰證明「蝗蟲」根本不是「蝗蟲」。「蝗蟲」們不工作,數萬個香港家庭頓時癱瘓,也無力出外賺取用以支付外傭、讓自己看來彷彿高高在上的錢。如果以為「貢獻」是由「出錢」決定,那只能說,香港人距離真實生活太遠了。
八十年代前,因為有內地移民投靠親戚當家傭,香港才得以騰出婦女勞動力全速工業化;踏入八十年代,抵壘政策不再,外傭取而代之煮飯洗衫(注一),本地婦女繼續逍遙。城市從來都虧欠周邊地區。有「八十後反高鐵青年」,有「八十後反特權青年」,由外傭親手養大的八十後卻組織不了一群「八十後撐外傭青年」,這才是不可思議的。
注釋:
一. 根據Philippine Overseas Employment Administration (POEA)的統計,從1985年到1995年,每年申請到香港工作的菲傭由22,020增至51,701,升幅達135%。
延伸閱讀
稻草:〈狙擊以外──反外傭居權遊行小記〉
on 心湖淬筆: http://mindtologos.blogspot.com/2011/08/blog-post.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