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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day, 28 August 2011

安裕:曾經滄海難為水



安裕:曾經滄海難為水
除了影片結尾回憶裏胡楓焦姣吳彥祖一家人的鏡頭帶來一絲陰霾,整部《竊聽風雲二》的感覺是明亮。是的,明亮﹕開始時劉青雲逃避吳彥祖跟蹤是在大白天下;劉青雲撞車躺在醫院和妻子黃奕卿卿我我到古天樂出現查案是陽光入室的明媚;中環半山行人電梯連番爆炸是艷陽高照,電影最主要的場口都是明亮。我沒有細緻猜想導演編劇在設計這些場景時的美學思考是什麼,但作為一個付了五十元在星期一下午走進電影院的人來說,感覺就是明亮。

除了明亮,更多的不是俗艷。香港而非大陸的大款應該是什麼樣的生活?劉青雲的法拉利不是血紅而是天藍,曾江買給地主會同人的不是六頭鮑而是鉅記餅食,葉璇出獄後示以古天樂的指環不是黃金鑽石而是簡單的白金。法拉利不是紅色的原因,應該是他已有一部紅色法拉利;鉅記也許是因為六頭鮑都吃到膩對健康不好;白金應該是因為比起鑽石低調一些不那麼炫耀。都是因為曾經滄海難為水。

有人說《竊聽風雲二》在內地票房很不錯,我猜,除了是幾位演員的號召力,也可是因為「香港」這兩個漢字。畢竟香港早已過了大杯酒大塊血大款子的俗艷年代,那是對剛富起來的中國大陸是可望不可即的另一座高山。

這幾個星期,香港的政治經濟和社會人格遭受了前所未有的踐踏。國務院港澳辦主任王光亞批評香港公務員之言、股巿倒了又起起了再倒、李克強訪港的保安掀起巨大風波。那是形勢使然的不能逃避,我們總不能因為王光亞這句話把十幾萬公務員都炒清光,不可能因為股巿翻覆而悍然停巿幾天,更不可能因着保安安排把巿民都轟走。面對挑戰,香港社會的回答是回以事實,公務員也許有些不長進偷雞摸狗但肯定不是貪污遍地,股巿崩圍是外圍因素但不會埋沒天良不讓它下跌只能上升,保安是重要的但巿民的人權也同樣重要。香港的價值是明亮的日子裏,大家把事情攤開來說清楚講明白。

香港先進 中共幾時明白

看這些新聞都看得煩了,中共什麼時候才會明白,香港其實早就已經進入工業社會,早得大概在八十年代大搞物質文明精神文明,叫大伙不要隨地吐痰小便時,我們已經討論不許在辦公室吸煙;早得當大陸只一個貪字了得的年代我們已經沒有官員敢公開貪污,哪怕是一杯茶一次簡單的公事出訪。那天美國副總統拜登在北京吃午飯自掏腰包吃了七十九元,內地網民誇他清廉,香港巿民眼中這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事,曾蔭權去吃飯也不會包下三層樓海吃還要公家付鈔。這種社會規範(norm),比起國民教育更早進入香港的萬戶千家,我依稀記得上學時那叫做社會課。

進入工業社會的香港,這十幾年毋庸置疑是倒退了一些,我說的是經濟發展的確開始放慢下來,內地的低廉工資香港的高樓價都是因素,但一個民智已開的文明都會,不可能走回頭路的。日子雖然緊了一些,我們看到的是,香港巿民的識見絕非一般,核心在於我們曾經經過也從中學懂教訓。香港暴發戶的年代,是今天大陸也瞠目結舌的,魚翅撈飯,大陸不一定四處都是,我們七十年代初已過了這種靡爛的生活方式。到今天,有人上飯店叫一碗翅再叫一碗白飯澆上,旁人會暗暗說你「黐線」,原因不是千把塊錢的翅糟蹋掉了,而是「這種生活態度很不健康也不環保」。

分別是微妙的,但深圳河兩岸心細如塵的人都能清楚看到。那是工業社會和準備離開農業社會步向工業社會的分別,這或是「一國兩制」的最核心部分——下層建設三上五下二追上來,樓要蓋多高便有多高,上層建設不是豪言壯語寫幾個大字報便唾手可及。香港有的人會很不客氣說出這分別,但更多的是像英國人那般看在眼裏留在心裏,非到最後一刻不說出口。就像李克強訪問港大之後,有人說校監椅李副總理不應該坐上去,有人說小布殊作為一國總統參加母校畢業禮待遇一如常人。我感到,提出這些是因為眼看核心價值被粗暴地打壓得七零八落,只得把事實說出來,冒着被人秋後算帳說你是外國人走狗唯英美馬首是瞻的風險。

港人之尺 不止錢多就好

香港巿民心裏都有一把尺,這把尺隨着世代變化調整,七十年代的尺是以家庭收入為單位,錢多便是好;我小時候的尺更簡單,家裏有沒有電視機便是那把尺。八十年代是置業買車,大學畢業生的「四仔主義」雖然一度遭批判甚力,但客觀仍是二十幾年前香港社會的其中一種追求。九十年代香港人有車有樓久矣,那把尺衣食足而後知榮辱,民主人權環保健康四大命題湧現,同一時間,我記得深圳發行股票,人擠得公安掄起一根大棒死命橫掃驅散手裏捏着人民幣的初生投資者。今天香港巿民生活不缺,午夜夢迴只為銀行那些存款日漸貶值暗暗嘆息,但要你在公共交通上抽煙、海洋公園迪士尼遊玩時插隊打尖、不去六四晚會是不可能的。

當香港社會的尺度出現從物質演變到意識形態變化,大陸那把尺也見嬗變,儘管比香港晚了一兩個世代。從是不是毛主席的好學生到是不是四人幫走狗;從國營職工到下海當個體戶;從國企轉到私人企業或外企;從上北大清華畢業當官到留學美澳加紐日。這些變化是香港社會的曾經,我們當然深明其中之樂之苦,美國人有一句慣用語growing pain,兩個字字義矛盾卻又共生,構成了成長的苦惱。問題是,中港兩把尺比併起來,哪一把才是歷史的終結?

我不懷疑中共裏的一些人早就知道真正答案,但更不懷疑中共也有一些人以為今天手裏的那把尺便是答案﹕一切以經濟成效或者準確點說是GDP為尚。尤其是2008年金融海嘯後這種看法更上一層樓﹕客觀例子證明,連美國也扛不住這大浪唯獨中國挺下來還救了美國經濟。這種片面判斷帶來了無窮的隱患,一切都以為有錢好辦——四萬億人民幣想也不想便砸了下去,今天變了什麼已是黃腫腳不消提;京奧也算了,世博和亞運的豪花,我真心佩服管帳的幾位官員,那些錢到底如何報銷出帳,這是政府管治和審計的新課題;足球不行?好,如今是西班牙足球當道,就花大錢請西班牙教練來;球迷應記得二十年前我們也花過錢學巴西。我只怕哪天英格蘭回歸世界之巔,我們又要派高個子大塊頭去英倫三島學高Q大腳。

港人剩餘家當 中共羞於正視

唯物主義的中共官員眼中,香港說不上永遠領前大陸,幾個數字說明大勢,關鍵是這種優勢可以保持多久,但總的來說一定會被大陸超越。是的,只要中共不再搞文化大革命,超越香港只是時日之間。唯物主義者看不到唯心的一面,香港在形而上的社會和政治意識形態仍然遙遙佔先。中共可以不參加這場唯心主義競賽,但不能否認這是大勢所趨,否則哪用與西方人權對話。明亮的社會氣候之下是講究透明度傳媒監察,這都是中共欲以推行新政念茲在茲的。

對已然全速崛起的中共而言,香港其實已無太多賣點,但往往這些僅餘的selling points卻是中共羞於開口難於啟齒的。人權,民主,自由,香港三者都不能說滿分,但都比大陸走得前。毋須打誑,星期五晚上香港大學集會不滿李克強到訪的保安措施,一位來港僅四天的內地學生說,大陸不可能集會;來港後,可以上google、facebook、twitter,「我有解放的感覺」。《漢語大詞典》第五版,「解放」的解釋是「解除束縛,得到自由或發展」。六十年來,「解放」是中共專用名詞,成為中共一九四九年建政的唯一論述背景﹕就是由於人民要解放,中共成了打走蔣介石的人民救星。

認知的落差構成政策和政治語言的落差。今天中共一些人忘了十幾年前全國政協主席李瑞環的茶缸論,茶漬洗刷了反而不美。蘇聯總統戈爾巴喬夫八十年代末曾經說過一番很有意思的話﹕他很羡慕中共,因為還有海外華人華僑這些關係,讓中共能夠很快明白什麼是資本主義;蘇聯因為十月革命都七十年了,全國懂得資本主義的不是死光便是清洗光,要振興經濟與世界接軌不知從何說起。中共有些人對戈爾巴喬夫恨之入骨,說他是蘇東波的罪魁禍首,戈爾巴喬夫其實沒有大奸大惡,他只是說出實話,解放蘇聯人民;中共某些人的尺是保住政權,戈爾巴喬夫的尺是人民福祉,分別即在於此。

一個地方的意識形態可以通過各種形式折射出來,電影人的影像語言最簡單,因為要在兩個鐘頭之內帶出整個故事及其潛台詞,稍有負累即變成尾大不掉。《竊聽風雲二》抖出來的明亮,我不知是不是麥兆輝和莊文強二位先生心之所思,但那種明亮,即使是在上面飄過地主會的一抹黑暗,人們都信膺黑暗盡頭是光明這千古不易道理。那是對制度的信心,曾江飾演的同叔槍殺吳彥祖那刻我沒有心頭抑壓,因為在講究法治的地方,哪怕你錢再多,老爸的官再大,都逃不過法律制裁。這便是香港,分別也在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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